《高兴》英译本Happy Dreams:A Novel 目前已经入围AsianBooksBlog鸡年最佳图书短名单。最终结果需要读者投票决定。
太高兴了
Never Happier
我第一次读贾平凹的《高兴》是在2007年,当时立刻就和书中人物产生了共鸣:这些在不断扩张的中国大都市中拾破烂的农民工,自己也被当做破烂对待。
在小说《高兴》(Happy Dreams)中,刘高兴和老乡五富来西安赚钱,在一栋几近废弃的楼里住下,开始了拾荒者的生活。读者跟着他们经历悲喜交杂的城中冒险,直到高兴开始恋爱,故事氛围起了变化:高兴的恋爱对象是一家“美容美发店”里的妓女,被警察抓进了劳教所,高兴和五富到一处建筑工地打工挣钱,想将她保释,但五富死了,高兴要想办法把他的尸体带回村里。(这不是剧透,小说开篇就是这个场景。)
2009年电影《高兴》刘高兴与五富
其实这是一篇情节简单的小说,其中的人物十分有趣,特别是与本书同名的刘高兴。虽然如此,我在开始翻译时,仍感到胆怯。因为首先,我需要理解书中的方言——真正的吃透,而非只是到能流畅地阅读理解小说的程度。其次,小说主要由高兴的内心独白和对话组成。口语本身就是充满影射甚至意思隐晦的,再加上方言的干扰,翻译太容易出错了。而且贾平凹的语言充满创造力,有些表达和意象具有高度地方特色,有些是他自创的。例如,刘高兴决定买仿唐公园芙蓉园价格不菲的门票时说道:“我不知道挣钱不容易吗,可事情逼到这一步了,癞蛤蟆支桌子,只有硬撑着!”(“Of course I knew that money didn’t grow on trees, but once we’d gotten that far [in the ticket queue], it was like a toad propping up a table; you had to just grin and bearit.”)另一处,高兴的朋友五富坚持要买醉,“哪怕明天我的嘴被缝起来呢!”(“After all, tomorrow my gob might be sewn shut!”)这是我对原文较为令人费解的表达——“哪怕明日嘴吊起来哩!”(“Tomorrow I may be strung up by my mouth [like a fish on a hook].”)——的意译。
对话是最难译的,若其中又包含了大量俚语,难度就更上一层楼。我必须赋予刘高兴一种可信但又不过分地方化的说话方式,在口语表达中居于某种中间位置。
电影《高兴》剧照
对我来说,更大的挑战是在英语里为刘高兴找到一种足够可信的说话方式。我想在译文中再现高兴的语言特点,但我知道即便是翻译方言,也必须使用“规范”英语。如果我在英语中找一种对应的风格来翻译方言,例如,让刘高兴听上去像个格拉斯哥的垃圾工,就会使这个人物在读者看来很不真实。几周前,我边考虑这个问题,边观看改编版莎士比亚的《无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改编剧目的背景设置在处于萨帕塔民族解放运动中的墨西哥。戏剧语言是莎士比亚的,虽然改换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但是这出戏仍然合理。在《高兴》中,发生等量转变的是语言。对话是最难译的,若其中又包含了大量俚语,难度就更上一层楼。我必须赋予刘高兴一种可信但又不过分地方化的说话方式,在口语表达中居于某种中间位置。这样做也因为这本书的出版商是美国人。我用英式英语写作,但在书稿的编辑过程中,我使用的一些(至少在我看来)用以传达原文话语情感情绪的英式用语不得不被删掉。我不会使用美式俚语,那不是我的语言,所以我需要编辑帮助,找到美式替代词。幸运的是,她敏锐且富于理解力,整个过程令人受益匪浅,但是也遇到了一些挑战——每一次编辑,我都要检查我精心构造的内心独白。例如,书中高兴说道:“我们……快快活活每人多赚了五百元钱。”我的翻译是:“We’d been really chuffed to earn an extra five hundred yuan each.” ‘Chuffed’对应中文形容词“快活”,传达了贾平凹的原文“快快活活”所带有的亲切感,就好像拉美人讲西班牙语时给形容词加上指小后缀,把“despacio” (缓慢的) 变为“despacito”一样。但同样有亲昵感的“chuffed”一词太英式了,最终,编辑将其改为“pleased as punch”(高高兴兴地),我也觉得满意。毕竟,翻译的精髓在于协商并找到折中方案。
虽说如此,对小说文本的“解码”和在英语中重新编码的过程并非枯燥无味,也有很多有趣的时刻。贾平凹称,他笔下人物的名字是其书中所创造图景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在《高兴》中,有一个拾破烂的叫作黄八,姓黄名八,“八”是家中第八个孩子的意思。中国读者看到这个名字会会心一笑,因为“黄八”听上去很像“王八”,后者是一个常用的骂人词,甚至被网络俚语词典urbandictionary.com收录。这个名字的双关含义我没能在译文中传递,但想出了另一个自己颇为满意的双关人名。书中一个农民工姓朱,这是一个常见姓氏,意为“朱红色”。他的朋友粗鲁地给他起外号叫“种猪”,暗指他的睾丸很大,因为只有他有女人同居,其他男人对此颇为嫉妒,心中沮丧。我没有像平常一样直接音译姓氏,而是给他另想了一个姓。他从“Mr Zhu”变成了“Mr Gules”(‘gules’意为纹章上的红色),而他的外号则是‘Goolies’(俚语中的“睾丸”)。我还想了好几种其他译法,并与译者同行们讨论,但都没有这个好。
翻译《高兴》时,我需要想象一个我不熟悉的世界:西安城和城外广阔、肮脏的郊区,我就上网搜索了许多有关那里建筑、家具和街边小吃的资料。不幸的是,越是不起眼的人物,就越难在网上找到他们住宅和物品的照片。(唯一的例外是,我找到了许多被吓坏的游人贴到网上的生蛆的公厕照片。)高兴和五富用的炊具让我苦苦思索了很久。过去,“土灶”是一种用土坯围成的火坑或炉具,但书中描写的那种是可以移动的。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呢?贾平凹以一张手绘素描为我解惑。原来这种炊具有点类似老式油桶,侧面有可供加入燃料的开口,顶端开放,用来放炒锅。我收到贾的邮件时不禁笑了:“啊,原来如此!”
刘高兴不太像常规的主人公:他是卓别林式的人物,自命不凡、引人注目又令人讨厌,诚实而狡猾,满嘴脏话却也有颗温柔的心。
“刘高兴”人物原型
书后附有贾平凹撰写的后记,这是一篇精彩动人的文章,贾写到了自己为此书所做的研究、刘高兴的人物原型,以及一个更为宏观的问题——农民所面对的两难抉择:要么在乡间忍受严酷的贫穷,要么在城里做体力劳工,忍受同样的贫困和可望而不可及的诱惑。此外,后记中也写到,小说与现实生活中的高兴间的关系是有些奇特、甚至是矛盾的。英语小说常带有“书中人物均为虚构”的免责声明,而贾平凹却详细描述了他与刘高兴的友谊,显然十分确定后者会对自己的文学化身感到满意。(有趣的是,当贾开始调查其他农民工的生活状况时,遭到了断然拒绝:“他来看我们?像看耍猴一样看我们?……要是皇帝他妈拾麦——图个好玩,那就让他不要来了。”)
贾平凹没有提到他是如何创造了刘高兴这一虚构人物的,也许作为一位小说家,他对这个过程已经习以为常了。无论《高兴》的故事是否真实,它都应被作为一本小说来判定成败。尽管书中的其他人物都有些平面化(虽仍不失趣味),但刘高兴是一个塑造精妙的人物。他是个非常规的主人公:在朋友和爱人面前,他是卓别林式的人物、自命不凡(总能脱口而出一套俗语或说教)、引人注目又令人讨厌,诚实而狡猾,满嘴脏话却也有颗温柔的心。《高兴》一书并非大团圆结局,但其主人公却不断在打击过后重振精神,继续心怀梦想。
作者介绍
贾平凹,1952年生于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毕业于西北大学,现居西安。贾平凹与莫言、余华同为当代文学巨匠,他的小说多聚焦普通百姓的生活,以大胆的性描写而闻名,小说《废都》因此被禁多年,市面上的盗版一时卖到上千元高价。《高兴》的平装英文版由韩斌(Nicky Harman)翻译,亚马逊(Amazon Crossing)出版。
译者介绍
韩斌(Nicky Harman)现居英国,任作家协会下属的翻译协会联合主席。她翻译了多位中国作家的小说、非虚构文学及诗歌,亦为纸托邦成员,致力于促进中国文学的翻译,组织翻译主题活动,与Helen Wang 共同创立“中国小说俱乐部”,指导新译者,并担任翻译比赛评委。她曾为《茶:亚洲文学季刊》、《天南》文学双月刊及《文字无国界》等杂志供稿,在2013年的中国国际翻译大赛中因翻译贾平凹的短篇小说《倒流河》获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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