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正坤:外来术语翻译与中国学术问题

来源:翻译教学与研究

作者:辜正坤

2018-12-06

  “术语翻译一方面固然可以丰富本族语, 活泼学术风气, 但如果处理不当, 也可以玷污、破坏本族语, 败坏学术风气。尤其是那些具有重大意义的关键性术语一旦进入中文, 常常会产生连锁反应, 引起中国学术用语的相应变化”。

  ——辜正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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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来术语翻译与中国学术问题

  文 | 辜正坤

  提 要


  基本术语是学术研究和理论建构的出发点, 如果出发点错了, 就很难指望研究的大方向是正确的。近百年来的翻译作品强有力地影响着中国的学术研究, 成千上万的外来术语涌进中国学术界, 这些术语有的译得比较准确, 有的却似是而非,有的则根本就是错的。面对这种鱼沙俱下的术语潮流, 术语翻译的梳理与厘定成为一个极为紧迫的事情, 否则, 将会严重地影响中国学术和理论建设, 中国学术风气有可能世风日下, 本族语有可能被严重玷污、破坏。本文比较分析了十个重大的流行于中国学术界的术语译例,有力地论证了术语翻译与中国学术研究具有极密切的关系, 一名之立, 可谓影响深远, 绝不容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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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定的意义上来看, 中国近百年来的学术常常是由翻译家及翻译作品牵着鼻子在走。只要看看书店书摊上稍有影响力的作品, 就知道翻译是如何强有力地影响着中国文化及中国社会。严复所译的《天演论》, 虽非西人著作中最伟大者, 但已使毛泽东、鲁迅、郭沫若等一代人曾为之陶醉。至于古印度、古希腊、古罗马以及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大量经典文献和马克思、恩格斯的全部著作, 则更是全赖翻译之功才得以为中国大众所知晓的。翻译的重要性已不待言。但由此也就生出些问题, 例如术语翻译问题。术语翻译一方面固然可以丰富本族语, 活泼学术风气, 但如果处理不当, 也可以玷污、破坏本族语, 败坏学术风气。尤其是那些具有重大意义的关键性术语一旦进入中文, 常常会产生连锁反应, 引起中国学术用语的相应变化。若翻译不当, 这些术语就会破坏原有民族语言的规范性, 甚而至于喧宾夺主, 迫使汉语的某些术语改变自己的本意而屈从于外来术语强加的内涵与外延, 并进而造成中国学术界一些奇怪的说法、或理论、或不良风气。下试举例言之。

  一、悲剧: 属于东方还是西方?

  当今学术界还流行着一种带有“元”字前缀的术语, 让许多读者感到困惑, 例如我自己的研究生就曾问过我: 这“元”字究竟是什么意思?翻开目前的许多学术书, 你会频频碰上“元哲学”、“元语言学”、“元叙述”、“元伦理学”、“元文化学”、“元经济学”、“元理论”、“元科学”、“元话语”、“元标准”、“元批评”、“元证伪主义”、“元逻辑”、“元形而上学”、“元史学”、“元系谱学”、“元数学”、“元规范”、“元心理学”、“元规则”、“元定理”、“元学说”、“元变量”、“元系统”、“元程序”、 “元方法论”之类冠以“元”字的重要概念和术语。这些术语一般都是经过翻译而来的术语。

  那么, 这个“元”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可从两方面来理解:

  其一, 汉字“元”的本意;

  其二, 术语原文的本意。

  既然这些术语是以汉语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眼前的, 它们当然首须服从汉语的规范意义系统。据《易·乾》: “元者, 善之长也。”据《说文》: “元, 始也。”据《春秋繁露·重政》: “元者, 万物之本。”可见这个“元”字, 应被理解为根本的、首要的、或大的意思。“元”字不论在古代汉语中还是在现代汉语中, 都是一个常用字, 其基本语义在下例的词组中保持着惊人的一致性: 如“元凶”、“元古”、“元由”、“元本”、“元吉”、“元老”、“元年”、“元妃”、“元亨”、“元夜”、“元来”、“元始”、“元春”、“元帅”、“元宵”、“元祖”、“元神”、“元配”、“元气”、“元从”、“元恶”、“元旦”、“元圣”、“元经”、“元精”、“元嫡”、“元德”、“元勋”、“元声”、“元藏”、“元素”、“元月”等等。

  我们再来看原文术语中被译成了“元”字的那个成分 meta- 是什么意思。meta- 是一个古希腊语前缀(—) , 意思有几种, 可理解为“和⋯⋯一起”, “在⋯⋯之后”, “在⋯⋯之外”, “在⋯⋯之间”, “在⋯⋯之中”, “超”、“玄”之类, 但是没有“根”、“本”、“始”之类的意思。所以严复把亚里士多德的( Metaphysica) ( 原意是“编排在物理学之后的著作”) 译成“形而上学”, 并没有译成“元物理学”, 另外有人把英语的 metamyth 译成“超凡神话”, 而没有译成 “元神话”, 把 metapo lics 译成了“哲学政治学”或“理论政治学”, 而没有译成“元政治学”, 这都是比较好的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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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 大量的译者却不加区别, 一律将meta-译成了“元”, 于是产生前面提到的诸如“元哲学”、“元语言”、“元科学”之类的奇怪译法。若人们望文生义, 以为“元语言”和 “元语言学”就是本体语言和本体语言学之类的话, 那他就大错而错了。因为这种翻译过来的术语如“元语言”实际上指的是: 当我们谈论本体语言或者谓之对象语言的时候, 我们为了解释清楚这种语言, 不得不使用另一种语言。这种用来解释、谈论本体语言的语言就叫作 metalanguage, 可译作“解释性语言”或“工具性语言”之类, 不能译成“元语言”。由此可知, 所谓“元语言学”所代表的正好不是本体语言学, 而是“超越”( beyond) 本体语言学的一种关于语言学的语言学理论。同理, “元伦理学”指的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本体伦理学, 因为它只局限于分析道德语言中的逻辑, 解释道德术语和道德判断的意义, 而根本就避免谈实际生活中的善恶好坏这些被传统伦理学大谈特谈的问题, 它拒绝谈论如何指导人们的道德生活, 因此它根本就不是我们理解的普通伦理学本身, 而是一种关于普通伦理学的抽象伦理学理论。其他几种译法的错误也同此。

  张申府先生有两句话可借用来理解所谓“元学”: “科学是学。哲学是学之学。”这个“学之学”就是时下译文“元”的意思。所以, 从一定的角度来看, 这些流行用语可以说刚好把意思译反了。由此可见, 这些术语翻译有悖于汉语“元”字本意, 极易引起误解或造成误导的作用。

  现在大量具有“元”字本义的汉语固有词汇和带有误译前缀“元”字的大量外来术语并行于世,这样我们就有两套语用含义不同或刚好相反的术语流行在中国学术界, 这势必造成一种汉语概念释义方面的混乱。对于青少年来说, 这种中西含义杂糅、逻辑矛盾四伏的概念网络势必让他们无所适从, 遑论自幼培养其科学性、精密性思维方式。不幸的是, 中国现在有成百上千的学者( 包括不少著名学者) 仍在习焉不察地使用这类前缀有“元”字的外来术语, 可能到了有一天, 就正如一些中国人要用外来术语“悲剧”的含义来否认中国有悲剧一样, 另一些中国人大概也会用这个被赋予了古希腊语含义的“元”字来否认汉语的“元”的本意不是“始”、“本”、“大”之类, 而是“后”、“超”、“外”之类的含义了。

  三、中国人为何失掉了人格?

  再从我最近读的一本专论中国人国民素质的书来看, 作者态度是认真的, 收集的资料是翔实的, 但是有些提法却值得商榷。例如作者在论人格素质的一章中开首就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论点: “中国人自古不讲人格。”作者也说这种论断使他的中国同胞感到不快, 并遭到他们的反对。然而作者却解释说, 他所谓的“人格”, 来源于外来词 personality 的译名, 其根据是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关于“人格”一词的解释: “每个人所特有的心理—生理性状( 或特征) 的有机结合, 包括遗传的和后天获得的成分, 人格使一个人区别于他人, 并可通过他与环境和社会群体的关系表现出来。”所以, 作者进一步说, 他所谓中国人自古不讲人格, 并非指的是不讲个人的道德品质, 而指的是不承认“个人”, 即不承认人的独立存在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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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人格”这两个汉字真可以让人看出作者所说的含义,那当然不错。但是对于普通中国人来说, 既然这个术语是以汉语形式出现在书中, 当然首先要符合汉语本身的表意规范, 中国人望文生义, 把人格理解为人的品格, 这当然没有错。他们会理所当然地拒绝作者关于“中国人自古不讲人格”的论点。这样作者心中的“人格”概念和普通国人心中的“人格”概念是矛盾的。

  这一矛盾是如何造成的呢? 我认为是由于术语翻译不当而造成。换句话说, 作者是上了译者的当。

  personality 在这种情况下, 应该遵循原意译作“个体特有生存态”、“个性”、“个人心身存在态”或“个人特有存在态”之类。原文5个音节, 也不妨译为“个人生存态”5 个字, 在发音长度上正与原文相当。而译者图俭省, 硬要缩译成“人格”两个字, 很容易让人理解成“人的品格” 之类含义。有趣的是, 作者眼睛看着汉字, 心里想的却是《不列颠百科全书》中规定的定义, 没有想到或不知道这个汉语词组在字面上与外国人的定义并不一致, 拿了似是而非的翻译术语当标准用, 遂得出中国人自古不讲人格的结论。显然, 这是又一个不顾汉语本身的造词表意规律、将外来语含义强加于汉字之后又以之为准绳而不许中国老百姓望文生义的典型例证。当然, 错误不应算在作者身上, 而应算在译者身上( 至于这个译文是谁第一次使用, 我们无须去追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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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者之所以犯这一错误, 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过分追求表达简洁造成。若干中国译者总习惯于将英语的一个词译成汉语的一个字或一个双字词, 而不大敢译成多字词组, 可能是怕这样一来就违反了简洁的原则。其实, 简洁与否, 当以是否达意为准绳, 而非以字的多寡为准绳。如果以为译得简短就是简洁, 难免会鼓励一些译者削足适履, 为求简洁而置文意不顾, 结果虽产生了所谓简练的文字, 却损伤了更为主要的东西——原文本意。而更大的损害却在于: 这样产生的术语误译, 其结果竟然可以严重到使我们整个国民失掉人格!

  四、“史诗”未必真诗

  “史诗”( epic) 这个翻译过来的术语也值得探讨。在古希腊语中, 史诗叫

  ,其原意指的是“关于英雄们所作所为的连续性叙述”, 也就是一种诗体英雄故事或长篇叙事诗( 类乎近代的诗体小说) 。但自从被人译成“史诗”后, 其重点就在“诗”字上了, 其实不如倒过来, 译成“诗体史记”、或“韵体英雄传记”之类较为贴近原意。亚里士多德写了《诗学》, 谈的多半是悲剧、喜剧的情节、性格、语言之类, 专门提到诗的地方不多; 至于东方人特别关注的抒情诗( 诗的核心) , 他连提都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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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讲, 以中国人关于“诗主情”的理论来看亚里士多德的诗论, 可以说写了《诗学》的亚里士多德其实并不怎么懂诗, 顶多懂一点叙事诗。他虽在《诗学》中简略地提到荷马的《史诗》, 但关注的主要是其情节、性格以及一般性语法修辞之类, 他的理论与其说适合于阐释诗歌, 不如说更适合于剖析戏剧和小说。所以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打着诗学的招牌, 关于诗本身, 谈得比较肤浅, 对中国人来说, 未免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意味。因此我认为他那本《诗学》倒不妨译作《论戏剧和韵文体长篇故事》更符合实际一些。然而亚里士多德的这本《诗学》却始终作为西方诗学的正宗理论, 雄霸西方文艺理论界两千多年,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也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当代西方人在使用“诗学”这个术语时, 相当宽泛, 常常可以将之理解为广义上的文学艺术理论之类。同理, 现在流行西方的术语cultural poetics 多半被译成了“文化诗学”, 我倒想建议把它译作“文化的艺术构成原理”之类或许更合原意。

  五、语言何曾转向?

  在中国当代中青年人文学者中有一个人人皆知的术语“语言转向”或“语言学转向”( linguistic turn)。粗粗一看, 此术语的译文和原文似乎十分贴切。但稍加思索, 便会发现这一术语极易引起误解。人们会想, “语言转向”和“语言学转向”自然指的是语言或语言学研究自身转了方向。但实际上这个术语指的不是这么一回事。实际情况是: 20 世纪西方人文科学领域发生了一个重大的事件, 这就是语言学( 例如结构主义语言学) 的若干认知模式和方法论导致了其他学科例如哲学、人类学、文学等学科的转向。在一定的意义上, 可以说语言学成了 20 世纪西方人文科学的领先学科。由此可见, linguistic turn 不应拘泥于原文字面译成“语言学转向”, 而应在透彻了解其语境的情况下稍加变通译作“语言学导向”、或“语言学性质的转向”之类。虽说只有一两个字的差别, 但前后两种译文的含义是完全不同的, 真能使人产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感觉。由此可知重大术语翻译的难度非同小可,难怪严复先生要为之“旬月踌躇”了。

  六、产品不等于“对象”

  德语词Objkt 在德国哲学尤其是马克思主义文献中可谓随处可见, 它的含义较多, 可译成“对象、物体、东西、目标、客体”等, 须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处理, 若一律译成“对象”或“客体”, 难免使译文的文意不清, 甚或歪曲原意。例如下面就是学术界人常常引用的一段话:

  “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任何其他产品也都是这样。因此, 生产不仅为生产对象, 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

  这一段话颇令人费解。费解的原因正是由于术语翻译造成。例如译文中多次把Objkt 这个词译成“对象”, 意思就恰好与原文意思相反了。正确的译法应该是“艺术客体”、“艺术品”或“艺术这种东西”之类。全文可译为: “艺术品这种东西——和其他任何别的的产品一样——可以熏陶培养出一批懂艺术、能欣赏美的人。所以, 生产过程不仅为主体生产出产品, 而且也为产品生产出产品享用者。”

  其实, 这一思想具有典型的马克思式的辩证思辨方式。马克思、恩格斯多处提到过同一类思想。例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 马克思就曾说过: “人创造环境, 同样环境也创造人。”

  七、意识形态与思想潮流

  上文提到《德意志意识形态》这本书, 觉得这个书名也值得进一步推敲。例如其中的 ideologie 这个德语词, 本意是“思想”、“思想体系”或“意识”总体之类, 但却被煞费苦心地译成了“意识形态”, 结果就显得很有点学究气, 令人捉摸不透。因为“意识”这个词在汉语中并不被人理解为等同于“思想”。如果要用它来表达思想, 人们也常常说成“思想意识”。

  “思想”是某种具有明确概念系统的东西, 而“意识”则显得散漫, 其概念系统可以明确, 也可以不明确。尤其是80 年代以来, 关于“意识”、“潜意识”、“无意识”之类介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的讨论相当流行, 所以, “意识形态”这种用语也容易和它们发生混淆。其实二者是很不相同的。假如我们译得通俗些, 比如译成“思想意识”、“思潮”或“思想体系”之类, 那么就人人都能明白了。上面提到的马克思、恩格斯的重要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若译成《德意志思潮概论》或《德意志思想体系论》之类, 可能更容易为读者所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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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们仔细读读全书, 就会发现马、恩在书中并未对德国所有的哲学和其他的理论进行评论, 而是明确地在书的扉页上写明此书只是“对费尔巴哈、布·鲍威尔和施蒂纳所代表的现代德国哲学以及各式各样先知所代表的德国社会主义的批判”, 因此, 我们还可以根据书中的具体内容变通地翻译书名, 例如翻译成《德意志现代思潮批判》之类, 使之能更清楚地扣紧书的本旨。同理, 我们常常说什么“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斗争”, 如果说成“思想领域内的斗争”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了么? 为什么要故弄玄虚呢?

  八、再现表现与写实写情

  中国的文艺理论书籍往往难以避开两个重要的理论概念: 再现主义( representationism ) 和表现主义( Expressionism) 。这两个词就汉语意思来说, 虽然看起来也有点区别, 但区别不大, 容易使人感到迷惑不解。文论家们之所以觉得它们之间的区别大, 是由于撇开了译者给出的术语表面上的含义, 心里知道它的背后还有一系列附加解释的缘故。

  实际上这本来是两个在含义上具有相当多的对立因素的概念。如果只从字面上看“再现主义”和“表现主义”, 我们很难看出他们之间的“对立”性质。从翻译方面来看, “再现主义”的译法还差强人意, 但不如译为“写实主义”更明白些。而“表现主义”的译法就大大值得商榷了。作为一种艺术思潮, 所谓“表现主义”最初主要出现在德国( 1910- 1925) , 它意味着文学家和艺术家们在创作中侧重表现、抒写人的充满激情的内心世界, 与传统的再现主义正好相反。因此我们不妨将它译为“写情主义”。

  “写实”与“写情”在含义上具有较明显的对立因素, 它们之间的基本特征和区别一望而知, 根本无须理论家们喋喋不休地反复阐述其原理。( 当然, 这一对词还可以翻译为“表实主义”和“表情主义”) 所以, 术语翻译只要得当就可以省掉理论家们很多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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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存在主义不等于人道主义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用通俗的语言写过一篇解释存在主义思想的极负盛名的论文, 有人根据该文的英译 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 译为《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此书第一版就发行了 75500 册, 可见其影响之大。译文总的说来是很不错的, 但书名译法却值得商榷。法语的 humanisme 和英语的 Humanism 意思相当, 但是却并不和汉语的“人道主义”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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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manism 主要有三义:

  1. 指的是“主要或只与人的利益和价值相关的思想体系或行为系统”;

  2. 指“对人性的研究”, 或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或“人本主义”;

  3. 指“人性特点、特质”。

  所以, 这里的Humanism 应译为“人本主义”或“人性主义”之类, 而不能译为“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在英文里后来有一个专门术语 Humantarianism。因此, 萨特的书名译作《存在主义是一种人本主义》比较符合萨特的本意。书名是最引人瞩目的标语口号, 有了“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这种说法, 就会曲解萨特的原意。萨特的存在主义与基督教的存在主义、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等有着较大的差别。

  萨特的存在主义的本意如下: 萨特认为, 存在先于本质。这是他的存在主义的一个核心概念。这个概念的推演结果, 意味着并没有神在主宰人的命运。人是自由的。人之所以成为现在这种人或将来的某种人, 是人自己的选择造成的, 因此, 人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行为负责。萨特以人为理论研究的出发点, 也可以说他的哲学是一种个人主义哲学。存在主义哲学之所以以人为本, 是因为存在主义者认为: 人就是自身的立法者。这种理论排除了神的干预, 主张人通过人自身的行动、自主选择去介入和干预世界、改变世界, 从而为自己争得真正的自由, 达到最后解放自己、实现自己的目的。由此可见, 萨特的存在主义确实是一种人本主义。

  应该指出的是,“人本主义”这个词在含义上当然也和人道主义有相关的地方、重合的地方, 但绝不能等同。遗憾的是, 有若干词典内也容忍了这种误译, 例如享有盛名的《英华大词典》也将Humanism 译作了“人道主义”。当然, 我得补充说一句, 《英华大词典》是一本极好的辞书, 尤其是在短语的丰富与实用性方面, 使许多词典逊色。此书在文化大革命中曾伴我度过不知多少个深夜, 我在成为英语专业 77 级本科生之前, 就曾靠它来硬记过至少 1 万 5 千多个常用英语单词。所以我对它的感情极深, 也对该辞书的主编郑易里先生怀着由衷的感激。我想这并不妨碍我指出其不足, 何况无论多么权威的词典都免不了会有错误。我最初就是从这本词典上得知 Hmanism 的汉语意思的, 而且有相当长的时间, 一直把它等同于“人道主义”, 与 “人文主义”“人本主义”之类的术语混成一团。直到后来读了萨特的上述原著之后, 才引起警觉, 查了若干国外辞书, 发现这个词的译法大可商榷。如果我能早些知道它的本意, 当然也就能在理解国外理论学术著作方面少走一些弯路了。

  “人道主义”这个词现在用得很滥, 在许多场合, 人们已经不容易分清使用者指的是类似救死扶伤式的博爱意义或平等意义上的“人道主义”呢, 还是指的以人为本近乎无政府主义或个人主义意义上的“人道主义”。我们随便翻开一些论存在主义的专著, 都会发现“人道主义”这个术语被到处滥用, 其意义则实际上指的是“人本主义”。例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存在主义哲学》一书, 虽然具有颇高的学术水准, 但是书中到处出现“人道主义”一词, 显然是在“人本主义”这个意义上来使用该术语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这本书的书名也在书中出现过若干个地方。由此可见, 术语翻译不当已经引起相当严重的后果, 长此以往, 必在中国学术界造成术语滥用尾大不掉的局面, 绝不容小视。

  十、主客颠倒说异化

  另外有一种术语翻译虽不算错误, 但是由于其意义非常重大, 影响非常深远, 所以在翻译上应特别加以注意, 细心推敲, 以便能尽可能清晰地译出原意, 使学术界人能免掉一些无谓的争论。80 年代的中国哲学理论界曾爆发过一场关于“异化”问题的大辩论。“异化”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别扭, 给人的印象无非是变化的意思。但是, 这个词当然还不是这么简单。如果只是意味着“变化”, 干嘛当时的翻译家不译成“变化”或“转化”呢? 显然, 选择“异化”这个词是有某种原因的。异化这个词的德语原文是 ENTFREMDUNG , 它译自英文ALIENATION , 英文ALIENATION 则又源自拉丁文ALIENATIO。

  在神学和经院哲学中, 拉丁文ALIENATIO意为:

  1. 人在默默的祈祷中使精神脱离肉体, 从而与上帝合一;

  2. 圣灵在肉体化时, 由于顾全人性而使神性丧失以及罪人与上帝疏远。

  应该强调的是, 在英语中, 此词有“把财产权让渡给他人”的意思。

  据说荷兰法学家 H. 格劳修斯( 1583-1645) 是使用 ALIENATIO来表达“权利转让”概念的第一个人。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已经使用类似的“异化”观念。但是使“异化”观念成为一种核心概念的人是黑格尔。黑格尔曾用这个概念来反复论证他的若干思想, 例如他认为: 基督教本来是人创建起来的, 但它后来反而变成了一种僵化的倒过来压迫人自己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开首就说: “人们按照自己关于神、关于模范人等等观念来建立自己的关系。这种从他们头脑中产生出来的东西反倒统治了他们。他们这些创造者反倒屈从于自己的创造物。”显然, 马、恩的说法与黑格尔的说法一脉相承。但是, 马克思在异化问题上的最著名的论述见于他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在这部手稿中, 马克思明确提出了“异化劳动”的观点, 并以之得出这样的结论: 异化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下最一般的社会关系, 它意味着人所创造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异己的、与人对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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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们综合一下上述的观点, 我们就会发现, 所谓“异化”的最主要的含义, 就是一种主客对立面的转化、移位或反控关系: 肉体转化为精神, 并为精神所控制, 或相反: 人( 主体) 创造出来的东西( 客体) 却成为人的对立面并制约人。显而易见,所谓“异化”的观点就是一种主体和客体以某种方式发生了换位或谓之转化的观点。根据这些考察, 我们在某些场合虽然仍可以使用“异化”这一术语, 但在更多的场合不妨将ALIENATION译作“主客易位现象”或“反客为主现象”之类的术语。使用这样的术语来置换现在的中译本( 例如《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中频频出的“异化”一词( 当然,有时在语序和词性上要稍加变通) , 你会立刻感到书中原来有大量“异化”字样的段落表面难解、其实是很容易理解的。这原因很简单, “主客易位现象”之类的术语在含义上一目了然, 省掉了读者老是回头去找解释“异化”本意的具体段落。同时, 这种术语较通俗, 有了它也就不至于使读者产生在听到“异化”这个词时候产生的那种感到别扭、神秘、深不可测的印象了。

  以上仅对中国学术界流行的十分重要的外来术语从翻译的角度进行了抽样考察。十分明显, 这些术语对中国学术的影响常常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而它们无一不经过翻译这个过程。重大术语翻译过程中的疏忽或轻率态度无疑会对中国学术研究产生难以估量的后果。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从事外国理论或中外理论比较研究的人而言, 如果不重视翻译理论或对翻译理论毫无了解, 将是一种重大的缺陷。至于近十年来学术界一些人讨论的所谓种种外来的主义( 如后现代主义) 之类, 其在术语翻译上的混乱与错误就更其严重。翻开学术性报刊, 你总能看见一些欧化味十足的所谓学术文章, 用一大批故弄玄虚的外来术语欺骗不明真相的读者。似乎文章越是看不懂, 就越有价值。实际上最有理论水平的人, 恰恰是那些最能够极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以便使读者能真正理解的人。而正确地使用术语正是这种人最关键的标志。

  综上所述

  有如此多的重要术语值得推敲、矫正, 可见翻译界的任务之繁重, 也可以见出翻译界在一定的程度上确实可以左右学术界, 非一世, 便一时。我们当然无须去推究是谁第一个译成了什么什么用语, 但我们完全可以让自己的语言识别力变得更敏感些, 而不至于人云亦云或完全盲目地接受变成了铅字的用语。有人常常托约定俗成的说法来为某些错误的术语译名辩护, 其实译名常常并非约定俗成, 而倒是独断独行的居多。试想一个译者翻译一本书, 书中出现成百上千的新名词, 他和谁去相约而定? 往往是由他个人随心所欲地选择而定, 他的中外文水平和翻译水平有多高, 读者便只能被动地接受多高水平的的译名, 根本不可能和他有约在先, 或相约于后。

  总而言之, 为了学术研究本身的精密性和准确性, 我们的首要的工作就是对所有的学术术语( 尤其是经过翻译而来的术语) 进行甄别、校正, 否则, 根本就谈不到在学术和理论建设上有什么贡献。基本术语是学术研究和理论建构的出发点, 如果你的出发点就是错的, 那就很难指望你的研究的大方向是正确的。鉴于术语翻译具有的重大意义, 鉴于目前中国学术界外来术语泛滥已经成灾, 因此有必要对这个问题进行专门研究。笔者这篇文章, 挂一漏万, 不可能对这个问题进行方方面面的广泛分析, 如能达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笔者就感到十分欣慰了。


责任编辑:霍娟